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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生 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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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生一

二零零七年十月,我結識了霧島美月。

她父親離家出走後,她便跟她的母親搬到我童年時居住的公寓樓中。那棟樓維持著故舊的風貌,白色的欄桿上滿是棕黑色的銹跡,像膿瘡痊愈後的疤痕。我在一個雨夜回到這裏,很不幸被門上貼滿的符咒阻隔在外。這一看就是禪院家的手筆,但這種行為讓我倍感疑惑。這些符咒已經有些年份了,難道他們早料到我會回到這間屋子?

霧島美月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。她家住在隔壁,而走廊只容一人通過。

“讓開。” 她穿高中生制服,染著很假的黃頭發,塗著亮粉色的眼皮,肉嘟嘟的嘴唇很不高興地朝下撇著。

我們對峙了一會兒,她罵了一句臟話,跺著腳大步走過來。

她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我的身體,就像穿過投影儀的光那麽簡單。預料之中,她的臉驚懼而蒼白,開始慌忙地掏鑰匙開門。不過要知道,當一個人越想辦什麽事情的時候,事情往往很難辦成。她沒能找到鑰匙,只能哭叫著去拍門。門裏自然是無人響應。

“我可以幫你開門。”我指著封條,“不過你要幫我把這些揭下來。”

開門的時候散落了一地賬單。舊屋裏漆黑一片,開關早就成了無用品。我看到雨傘橫倒在地上,花瓶的碎片和幹花的葉片散落四方。水池裏的真菌蓬勃生長,蜘蛛四散奔逃,到處是蒼蠅的死屍……

我仿佛回到很多年前那個同樣下雨的夜晚。我跟隨在名叫明雅的女人身後,看她在水池旁忙碌。她應該是接到了電話,慌亂中打落了碗碟。電話裏的事情讓她惶恐不安,她沖出門,撞翻了花瓶,連雨傘也顧不上拿。

餐桌上放著超市的袋子。她大概是準備做一頓大餐。

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張開滿櫻花的照片上。她抱著一個鵝黃色衣服的女童,白色的碎花裙擺被故去的春風揚起,笑容清澈動人。

我仿佛一個毫無藝術修養的人盯著蒙娜麗莎的畫像。不,並不準確,應該說我正站在博物館的玻璃前欣賞鯨魚的骨骼。過去於我只是過去,無法理解,無法感知。我如今是什麽東西,我自己也並無答案。唯一可以肯定的是,我不是人類了。

不是人類的好處在於我不用為衣食而奔波。由於無處可去,我只能徘徊在這個公寓樓周圍,百無聊賴地觀察這裏的人們。這裏住著的有三類人。窮人,老人,還有死人。一個老太婆在她屋子裏死去了,她卷毛的小狗安靜地趴在她身側。

晚上九點多時候,霧島會回到家中。她之前,總有一兩個男人走入這間屋子。他們一般會在霧島之前離開,但也有不湊巧的時候,他們狹路相逢。那個穿紅色沖鋒衣的男人摸了一把霧島的臉,霧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。於是我拍了拍那個男人的肩膀。下一秒,他就嗷嗷亂叫,連滾帶爬地沖下樓去了。

“多管閑事!”霧島狠狠瞪了我一眼,進屋啪地把門關上了。

第二天黃昏時分,霧島出現在頂樓的天臺,手裏拿了兩罐汽水和一包薯片。她左右轉著頭,似乎在尋找什麽。

“餵,幽靈,你在嗎?”她對著臟兮兮的墻角大喊。

“在這裏。”我招了招手。她眼睛一亮,也跑過來坐在墻臺上。盤腿坐好後,她對著手指哈了一口氣,啪地把薯片的袋子扯開了。

“能吃嗎?”她問。

我捏出來幾片,在嘴裏咯吱咯吱嚼起來。幹幹的,和石頭片一樣。

“我喜歡烤魷魚味的。”我說。

“啊,那還真不好意思啊。”她瞥了我一眼,也拿出薯片大嚼特嚼起來。

沈默之中,落日的金紅漸漸滲入到湖藍的天幕中,暈染出一片夢幻般的粉紫色。遠方大樓的燈漸次亮起,隱約可聽到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的陣陣鳴笛。城市是比熱帶雨林還要神秘和危險的地方。這裏不是沒有天敵的樂土,反而充滿著掠奪,饑荒,疾病,絕望,死亡……

“啪。”霧島開了汽水罐,遞給我。

“你死的時候是什麽感覺?” 她問。

“跟活著一樣痛苦。”我看著她棕色的眼睛,好奇在她眼裏,我是什麽樣子。我沒有維持禪院未來的幻影,現在大概就像電影裏的貞子。長長的頭發垂在眼前,有慘綠色的臉和血紅的眼睛。咒靈不會好看,都是怎麽惡心怎麽長的。

“那你是怎麽死的?”

“怎麽死的。”我思考著,感覺這個問題難以回答。理論上,我並沒有死。可被如此多的詛咒侵蝕著,我的身體和靈魂也跟以前大不一樣。既然我不再具有人類的屬性,那說我死去也不失準確。

“看你的樣子,你死的應該挺慘的。”她打量著我染血的裙子,嘖嘖搖頭。

“天罰。”我的聲音淹沒在獵獵秋風裏。

此後她便經常來天臺找我,好的壞的,大事小事,像是把我當成了垃圾桶。她原本也是小康之家的小孩,母親是家庭主婦,父親是一名推銷員。在她五歲的時候,父親失去了工作。失去信念和動力的沮喪讓他終日酗酒,無緣無故就會破口大罵,拳打腳踢。他的結局並不像電視劇中那樣,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離家出走,而是在一個雨後的夜晚踩空樓梯,後腦勺磕在了臺沿上。

“不算是件壞事。”霧島講述這件事情的時候,嘴裏噴出成團的煙霧。她跟學校裏的不良學會了抽煙,雖然一開始很嗆人,但掌握要領後就快樂了。

“我死前一定要全世界最好的煙都抽一遍。”她說。

據霧島說,那個男人死掉後,她的母親便只能出去找工作。一個三十多歲的女性,除了家務勞動沒有一技之長,只能打一些零工維生。她也不是沒再試圖展開一段婚姻,但女兒的存在成為了不可忽視的障礙。隨著女兒的成長,開支越來越大,更何況再加上先前的負債。如此一來,從事風俗業成為了可想而知的結局。

“今天有好幾個人,不會這麽快完事兒。”霧島點亮了折疊桌上的小燈。她說,比起在家裏,還是在這裏待著更清凈一點。真正的理由如何,我們彼此心照不宣。我不排斥她的到訪。那些隱藏在妝容和無所謂之下的焦慮,抑郁,痛苦,恐懼,對我而言都是絕美的佳肴。

有的時候,我體內的詛咒會議論紛紛,為什麽不幹脆吃掉霧島呢?如果把她吃掉了,我們都會獲得幸福吧?對我們來說,一個人臨死前的絕望是最好的養料。越是痛苦的人,越能吸引咒靈。

在霧島生日的時候,她許下一個願望。

“我要考上T大。”她說,“無論如何都要考上。”

我們開始計算她考上T大需要的一切開支。很明顯,按照每年54萬日元的標準,霧島的存款遠遠不夠。

“就是一天打二十四小時零工都不夠啊。”她感慨道。

“為什麽一定要上T大?”我問。

“我啊,要成為有錢人,有錢就可以買更多煙了。”

她見我不說話,嘿嘿一笑:“騙你的。”

“我不想再在這裏待著了,也不想以後過著我媽那樣的日子。這棟樓我每待一秒就覺得自己要死掉了。我跟我自己說,我必須得離開這裏。否則我不光現在是別人眼裏的一攤爛泥,以後也是。別人看到我,都指著我說,嘿,她身上有股男人的臭味。”

“如果出生在有錢人家就好了。”她張開手指,握住天上的月亮,像攥住了一枚硬幣。

霧島的賺錢方法是去當家教兼職,不過所得扣除掉往返的路費後,就寥寥無幾了。在快餐店的工作也並非一帆風順,動不動就要挨經理和顧客的責罵,是一個浪費時間的苦力活。

“哇,你知道老師怎麽跟我說的。他說再這麽下去,不光我掙不到學費,就連旁邊的公立大學都上不了了。”霧島把汽水罐狠狠摔在地上,“可是我又能有什麽辦法。我已經拼命學習了。”

我也苦苦思索,上哪裏去找快速賺錢的辦法呢?我在禪院家的日子雖然辛苦,但從未操心過金錢。如今獨行於世,才明白所謂謀生存的本質就是謀錢財。世人皆知,謀財的高手除了靠利滾利的大富大貴人家,就只剩下鋃鐺入獄的罪犯了。

一腳踩扁鋁罐,霧島刷著手機,屏幕上閃爍著“援助”,“征集”之類的字眼。

“還沒到這種地步吧?”我不動聲色地將伏在她肩膀上的蠅頭咒靈絞成黑煙。

“你不明白。”霧島按滅手機,趴在桌子上,悶悶地說。

接下來的兩周,霧島都沒有來天臺。她回來的很晚,而且表情疲憊不堪,上學的時候也是無精打采,滄桑得不像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學生。我幾次想找她說話,她都裝作沒看見我。後來我尾隨她出了門,才發現她去的是歌舞伎町的一家按摩店。

她看到家門口的我,嚇得後退一步。

“你幹什麽啊。”她拍了拍胸脯,“我心臟要被你嚇飛出來了。”

“裏面還有人。”我說。

“還有人?”她翻了個白眼,“都淩晨了誒,這麽持久嗎?”

“你媽媽知道你要去T大了。前幾天你班導來過,把事情跟她說了。”

霧島先是睜大了眼,接著臉漲紅起來。“混蛋!多管閑事!”她說,“我怎麽樣跟他有什麽關系。”

“我有另一個辦法。” 我說,“我可以幫你拿到錢,但是我有一個條件。”

“別開玩笑了,你都死了,去哪裏搞錢?” 她冷笑一聲。

“不要再去那種地方,好好念書,努力生活。掙很多很多錢。” 我說,“這樣的條件可以答應嗎?”

“你在說什麽啊——” 霧島話音未落,她身後的門便吱呀一聲開了。從陰影中走出了一個高大的青年。他黑色短發,嘴角有一條蜈蚣似的長疤,身上的肌肉虬結在臂膀和腰腹上,把緊身短袖繃得鼓鼓的。

他看到我,舌頭舔過嘴唇,仿佛蟄伏已久的獵豹終於等到羚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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